大年初七,开门大吉。
爆竹的红皮散落在阶前,未尽的晨雾中飘浮着淡淡的硫磺味。
门还没开,胡辣汤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队。又过好一会,随着“哗啦”的一声,卷闸门落了下来。
一团一团的水汽涌出,将客人裹在其中。雾蒙云罩,仙气飘飘。
一勺刚好就是一碗,再来块肉饼。也不进屋,端着碗往马路牙子上一蹲。
将将吸溜了一口,远处响起了花鼓队的梆子声。食客一手碗,一手饼,齐齐的挤到了路边。
商店的防盗门刚提了一半,老板又一脚踏了回去。美容店里,床上的女人一骨碌翻起身,顶着面膜就跑出了门。老板娘和店员紧随其后,还抽空抓了一把瓜子。
路边的人越聚越多,脸上露着喜庆,轻松中透着惬意。
叶兴安有感而发:“如果论文化底蕴、城市环境,当然是京城更为深厚,也建的更好。但如果论宜居宜业,生活节奏,西京反而要适合一些。”
秘书深以为然。
别说大年初七,大年三十的深夜走到京城街头,摊依旧摆,店依旧开。
并非年夜饭不好吃,更不是阖家团圆不开心……只是因为肩上的重担像是座大山。
暗暗感慨,两人看了一会儿花鼓,又顺着外街转了一圈,进了学校。
院长助理早早的等在楼下,远远的打招呼:“叶主任,王秘书!”
叶兴安点点头:“张助理,麻烦了!”
他忙勾了一下腰:“您客气!”
院长亲自安排的,只说是来学校参观的领导,具体是什么领导没说。为什么就带了一个秘书,也没说。但中心意思就一个:要服务好。
级别肯定不低,还好,人很和气。
“叶主任,您看今天的行程怎么安排?”
“谈不上行程,就随便转转,先去实教中心吧!”
看着不远处的实验楼,叶兴安笑了笑,“张助理,去了后不需要特意的介绍,也尽量不要打扰教授们教学和做实验,看看就好!”
张助理当即改口:“领导,我明白!”
三个人走向实教中心,张助理低声介绍:
“前年,文遗学院入选省高校名牌专业。去年又向部里申请,设立文化遗产管理方向,年底通过审批。不出意外,今年就能获准为国家重点培育学科建设项目……”
“学校计划,今年将全力申请211工程重点学科,省里,教育部都非常支持……实验中心也逐步升级,如今已是国家级的科研平台……”
叶兴安微微点头。
新建的中心,确实很齐全:文物分析,教学实验,修复保护、专题研究,乃至矿石、金属、陶瓷、纺织、动物等等相关文物的实验室应有尽有。
覆盖面也很广,全链条体系,多层次需求。如果从全国的文保院校而言,第一有点夸张,但西大至少在前三之列。
只是顺带着了解一下,近如走马观花。三人到了三楼,叶兴安才停了一下。
门口挂着牌匾:王齐志文化遗产研究与保护技术实验室。
张助理仔细介绍,叶兴安频频点头。
但心里却想:开发型、创新型,准国家级的研发实验室……王齐志的名字,就堂而皇之的挂在了上面?
不是当姐夫的小看他:王齐志的能力当然绰绰有余,但就他那懒驴一样性格,八辈子他也搞不起来……
心里转念,叶兴安径直走了进去。
地方很大,一分为四,中间是全景式的玻璃隔段。规划的也挺不错,窗明几净,整整齐齐。
实验室里,朱开平正带着研究组分析数据。可能是遇到了难题,一群人围着电脑,皱眉不语。
另一边,冯琳带着资料组整理资料。键盘敲的噼里啪啦,打印机嗡嗡的响。都挺专注,三个人走到实验室中间,才有人发现。
声音骤然一顿,冯琳抬起头,忙招呼了一声:“张助理!”
张助理刚要说什么,叶兴安笑了笑:“没事,忙你们的,我们随便看看!”
人不认识,感觉很气派,再看张助理谦恭的模样,肯定是来参观的领导。
也只当他们是随便看看,冯琳点了点头,几个资料员只是瞄了一眼,又低下了头。
原封照旧,键盘又响了起来,打印机又开始吐纸,一边的长案上摆放着已经装订好的资料。
没靠太近,叶兴安随意的扫了扫标题。
古代金属防锈技术:钝化处理。
古代金属表面涂层技术:一、漆膜覆盖。二、油脂覆盖。三、蜂蜡密封……
合金化与金属镀层,即优化与保护……
林林总总十多本,叶兴安不是太懂,但他听王齐志提到过:他们实验室这个金属文物防锈研究课题,不但远远超出国内各高校和同行,甚至处于世界领先水平。
王齐志性格跳脱,说话难免夸大,世界领先肯定有些夸张。但他二姐说,老三的这个课题的技术含量,至少处于国内第一梯队。
换言之,是完全有资格评选国家级的相关科研课题计划,并寻求资金及技术支持的。
再想想王齐志屡次提到:课题由林思成独立设计,所有的实验步骤,以及阶段性的申报计划,也由林思成一手操刀,叶兴安就止不住的感慨:
二十出头的国家级科研项目负责人?
王齐志把他当宝,真就不奇怪。
暗暗转念,他又进了实验区,可能有人提醒了,朱开平抬起头,扫了一眼:“张助理,有事?”
很随意的那种口吻,神情中带着点疑惑。关键的是问的这话:有事?
不夸张,参观的单位多到数不清,但见了本单位领导这么问候的职员,叶兴安真是第一次见。
再仔细看,这位研究员的眼神中,好像还透着一点不耐烦?
明白了,打扰人家做实验了……
一时间,叶兴安又是好奇,又是好笑。
张助理一脸无奈。
但这怪不到他,是叶主任说不用介绍的。
他隐晦的瞪了朱开平一眼:“没事,陪领导参观一下!”
说着,还挤了挤眼睛。
可惜,媚眼抛给了瞎子,朱开平直接回了一句:“那你们随意!”
然后就回过了头,盯着电脑,继续和组员讨论。
张助理都懵住了:朱开平,你又来?你是真没听明白,还是装没听明白?
我刚说的是啥?是“陪领导参观”……说这么清楚,你连招呼都不跟领导打一声的?
至少,是不是也得问声“你好”?
正想着要不要再提醒一声,叶兴安笑了笑,又摇了摇头。
看实验室的氛围,看这两个小组的态度就知道,这样的情形绝不是第一次:你看你的,我干我的,心无旁骛,浑然忘我。
我也不管你是什么领导,我只管我的研究,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这个。就算事后有人怪罪下来,自然有高个子的顶着。
很专注,也很纯粹,但说实话,很少见。
叶兴安也清楚,这样的氛围有多难,也绝非一朝一夕形成。要耳提面命,更要言传身教。
可想而知,林思成平时的工作态度。而扪心自问,这小孩带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。
暗暗转念,张助理小声介绍:“这位是实验室的骨干研究员,也是研究组的组长,具体的研究实验,数据分析,都由他率组完成!”
“外面那一组是资料组,负责数据验证、索引完善,以及收集资料……”
叶兴安点点头:“具体的负责人呢?”
领导交待过,张助理实话实说:“实验室的日常工作,实验计划的制定、指导、验收都由王书记的学生林思成林主任负责,王书记主要抓大方向。”
果不然,正如王齐志说的,他就是挂了个名。
但叶兴安总觉得的有些怪异:二十岁的学生,被四十来岁的校领导称呼为“主任”,且称呼的那么自然?
说实话,更少见……
大致看了看,正准备走,实验里又响起齐齐一声叹息。顺声一看:围电脑跟前的那一圈全哭丧着脸,皱着眉头哀声叹气。
应该是实验的程序出了问题,或是数据没算对。
正猜忖着,朱开平叹了口气:“算了,别纠结了,我问林师弟吧!”
组员齐齐的点头。
说干就干,朱开平拨了号码,又开了免提。
像是约好的一样,五六个研究员齐齐的拿起了纸和笔,又围成一圈。
响了两声,电话接通,里面传来声音:“朱师兄!”
清朗而温和,一听就很年轻。
朱开平弯了弯腰:“师弟,数据推导不出来,误差一次比一次大!”
“兹兹”的两声,像是在磨什么东西:“朱师兄,具体是哪一步?”
“铁器与含硫矿物(朱砂、雄黄)共存,释放S抑制硫酸盐还原菌!”
“哦,那个的原理是硫酸盐还原菌腐蚀机制的反向应用,你要倒着推,包括实验顺序……”
朱开平点着头:“你过年前讲过,我们就是这么做的,但实验做了十多遍,一直没办法让电化腐蚀达到平衡……正着也做过,反着也做过,但就是做不对!”
“不应该吧?”电话里顿了一下,“朱师兄,你们的实验氛围是不是绝氧环境?”
朱开平猛的一愣,“咦”的一声。
随即,就跟传染了一样,几个研究员精神一振:“咦”、“咦”、“咦”……
而后,脸齐齐的一红。
说白了,就是实验还原铁器文物深埋地底的锈蚀过程,环境氛围只是严重缺氧,而非完全无氧。
他们一时疏忽,犯了灯下黑。
朱开平红着脸:“谢谢师弟!”
“师兄客气!”
林思成笑了一声,挂断了电话。几个研究员眼对着眼,沉默了好一阵:丢死个人了……
出了实验室,叶兴安好奇的问了一句:“张助理,他们这个铁器文物的项目,才是刚开始做吧?”
压根就没立项,何来的项目?
没递过标书不说,连份计划书都没有。甚至于,国内连研究的机构都没有几家。
听说是林思成嫌铜器项目的进度太快,给他们另外找了点事干。等到上两个项目告一段落,就要开始着手设计。
但到时候要和国家文物局抢食吃,即便是领导,也不能说的太多……
转着念头,张助理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句:“叶主任,基本上是这样的!”
叶兴安顿时就笑了,但没追问。
他就是有些奇怪:“既然项目才开始,实验才开始做,等于摸着石头过河,那林思成怎么知道,他们是哪里犯了错?”
咦,对啊?
张助理怔了一下,但随即,他又愣住:叶主任怎么知道,他们请教的是林思成?
正犯着疑,眼皮无意识的一抬,张助理怔在了原地:没人说过,要来非遗中心吧?
叶主任没说过,王秘书也没说过。
那他们仨,是怎么走到林思成的工作室的门口的?
张助理后知后觉:这位叶主任,怕不是就冲着林思成来的?
暗暗嘀咕,他若无其事的介绍,叶兴安不置可否,推开了玻璃门。
正对门是接待区,一个小吧台,两盆绿植。中间隔着一道雕花屏风,隐约能看到几组沙发。
张助理带着走了过去,刚绕过屏风,他猛的一愣。
沙发上,田承明和宋敬贤头对着头,每人的面前都摆着一摊资料,旁边还放着一台开着屏的笔记本电脑。
听到动静,两人齐齐的抬起头,随后又站了起来:“张助理!”
“这位是来参观的领导吧,快坐快坐!”
“老宋,倒茶!”
两人殷勤的打着招呼,一个让位置,一个开了饮水机,又从柜子里拿出纸杯和茶叶。
贼熟,还贼自然,搞得好像这俩是中心的工作人员一样。
叶兴安笑着摆了摆手:“谢谢,就不坐了,我们随便看看!”
“好,领导你随意!”
看着他们进了展览室,两人对视了一眼:不认识?
但不管那么多,学习要紧。
也不得不说,林思成是真大气:被孟树峰的一帮徒弟奉为珍宝,恨不得睡觉都藏裤裆里的耀州瓷技术,就堂而皇之的摆在接待区的资料架上?
两人没敢随便动,还特地问了一下,得到的回复是:随便看……
……
三人进了展览室,张助理又解释了一下。一说那两位是铜川工业局的正副局长,叶兴安顿时有了印象。
元旦回家,王齐志还特地提过,说是林思成到铜川考察,技术没学到,还受了一肚子气。
但最后也是真解气:硬着靠着几件样本,把耀州瓷的核心技术破解了个七七八八。
甚至于,把铜川瓷研所梦寐以求,却求而不得的秘色釉也推导了出来……
想到这里,叶兴安顿了一下。
“张助理,那两位看的,应该就是耀州瓷的核心技术吧?”
“是的叶主任,不过公开的只是一部分,而且明天林主任就要培训!”
张助理点着头,又强调了一下,“非遗项目有技术传承的硬性要求,所以是公开培训!”
叶兴安听明白了,但问题是,那两位样子,好像还挺开心?
想来,还不知道要公开培训的事情。那到了明天,该有多难受?
叶兴安又往后看了一眼:“这两位,经常来?”
“是的叶主任,自中心开张之后,只要是工作日,就天天来!”
张助理只是点到即可,但叶兴安一听就懂:不就跟牛皮糖一样,你不答应,我就耗着你?
下意识,叶兴安皱了皱眉头,跟在身后的秘书默默的记在心里。
一问一答,三人又进了展览室。
地方不小,七八座展柜,十几座立架。张助理刚要介绍,叶兴安摆摆手。
一樽金雕,上面还留着敬贺时的条幅:鹏程万里,大展宏图……方静闲!
这应该是那位姓方的女古董商。
一樽刻花鎏金铜碗,这是那位关政委送的。一幅锦鸡图,这是荣宝斋的郝秘书长。
一块祥云聚海的古铜匾,这是本市颇具名气的鉴定家,铜手工艺品手艺人。
一盆玉石玉兰盆景,这是那位榆林的煤老板。
以及四件红釉御瓷,两只破损的鸡缸杯,并数不清的残器,碎瓷。
这些东西,以及送礼的人,王齐志全讲过。甚至于,叶兴安又了解了一下:三教九流,五行八作,正行的歪道的擦灰的,应有尽有。
本意上,叶兴安还是觉得,林思成和这些人还是不要有太多的接触的好。
但正如王齐志所说:他才二十出头,一没靠爹,二没靠爷,三没靠他这个老师。完全是从白手起家经营起的这些关系,还苛求什么?
甚至于,就用了半年?
半年?
而自己和王齐志二十出头的时候,又在干什么?
回忆着王齐志的话,叶兴安继续往前。
单另的一座立柜,里面摆着几组照片:有区领导剪彩的画面,也有区长、各局领导讲话的留影,更有王齐志、林思成在内的合影。
很多,大概十几幅。扫了一圈,不起眼的角落里,有一幅稍有那么点格格不入:
同样是在中心门口,同样是开业那天,林思成站在中间。两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站在两侧,还偏着脑袋,和林思成的脑袋挤在一块,像是三瓣大蒜。
同时,两边各举起一只手,在林思成的脑袋上比划着剪刀手,三个人齐齐的呲着大牙笑。
陈朋,何志刚。
再往旁边,又放着一方小盒,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枚军功章。
看着上面的军徽,叶兴安沉默了好久。
继续往前,他又看了看李自成的铁券。以及林思成修复好之后,但王齐志没给大哥,偷摸黑了下来的铜胎珐琅葵口盘。
之后,又看了看蓝紫砂壶,大明驸马金冠,董其昌梵文心经,以及乾隆铁玺。
不自觉的,叶兴安笑了笑:对啊,他才二十一,苛求什么?
国家级的科研项目,点石成金一般的赚钱手段,面面俱到的人际关系,乃至百折不挠的心性和品质……
同时,他又想到了王齐志直言不讳的那一句:姐夫,他没这一层关系,照样能做的很好。甚至于,可能不需要……
叶兴安又笑了笑:如果一直待在西京不挪窝,或许不需要。
但才二十一,就已经这样了,怎么可能不挪窝?
龙之未升,与鱼鳖为伍。及其升天,鳞不可睹。圣人作而万物睹,风云感而龙虎会。
甚至于,叶兴安现在就能猜到,或是两三年,最多四五年……
暗暗感慨,又上了二楼。
远远的,就能听到“兹兹”的响声,透过玻璃再看:林思成一手挫刀,一手半残的瓷罐,旁边摆着几件已经打磨好的标本。
叶兴安仔细的看了几眼。
确实像大哥说的,长的挺精神,至于其它的,暂时还看不出来。
再看旁边,一个容貌秀美,五官清秀的女孩正在打下手。大致就是扶一扶,清清灰。
但像是在走神,眼睛不看手,也不看手里的瓷器,只是盯着林思成。
挫着挫着,女孩手一歪,瓷罐转了个圈。“嗤”的一声,锉刀猛的一滑。
千钧一发,挫刀擦着李贞的手往斜刺里一戳。
“嚓”,瓷罐被捅了个窟窿。
真的,林思成反应慢那么零点一秒,李贞的手上就是一道血槽。
他皱着眉头,抬起眼帘:“手不想要了?”
李贞心里一虚,低下了头。
好久,她嗫动着嘴唇:“我……我能不能不去培训中心?”
不是……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?
林思成顿了一下,抽出挫刀:“李师姐,年前的时候,你怎么说的?”
李贞咬着嘴唇,好像鼓足了所有的勇气:“我后悔了!”
“后悔的事情多了,天你上不上?”林思成撇了撇嘴,“不去培训中心,就去办公室……”
李贞顿时慌了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去……”
“噗嗤……”
旁边摄像的肖玉珠笑出了声。
林思成又一指:“刚才这段掐掉!”
肖玉珠顿时不敢嘻嘻了,连忙点头。
反正要补,林思成索性从戳洞的地方切开。他没敢再用李贞帮忙,而是换了肖玉珠。
“兹兹”声又响了起来。
看了一眼李贞,又看了看林思成,叶兴安回忆了一下:刚才那撇嘴的动作,怎么那么眼熟?
咦,叶安宁?
他怔了怔,又无声笑了一下,然后转过了身。
张助理跟在后面:“叶主任,这位就是非遗中心的负责人,要不要请他出来见一见?”
“不用!”
叶兴安不紧不慢的往下走,“培训是在明天,对吧?”
“是的叶主任,就在三楼,到时学校的几位领导,瓷器组的教授都会参加!”
“旁观一下,可以吧?”
“当然!”
叶兴安点点头:“好!”
林思成依旧在磨瓷片,还不知道,修复室外刚刚来过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