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妙笑道:“因不晓得大家口味,备了几种,正好自选。”
灶上两口大锅,一口装着浓汤,那汤看起来是琥珀色的,上头浮着一层油花,又有些茱萸碎,非常鲜香,另一口则是白水锅,那水在锅边微微沸腾。
一旁还有两只小火炉,也都坐了小锅,一口带单边长木柄,海碗口大,手掌深,锅壁极薄,另一口则是寻常两耳小深锅,盖着盖,里头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汽。
宋妙先把四灶灶门都打开了,这才揭了各个锅盖,一一指给韩砺看,道:“因我想着这粉最好要开胃,先做了两样酸辣的汤头,又怕有人不吃辣,补了个清淡的……”
说完,她又指着一旁一个用笼子罩着的盆子,道:“里头有光面团,是家中常备的,公子陕关人,若是吃不惯粉,我拿那光面下个面条,也是眨眼的事。”
韩砺不着急回答自己吃不吃得惯,只赞道:“这粉米香味好浓。”
听得这一句夸,宋妙忍不住微笑起来,道:“今日水浸街,回来时候找了几家粉铺,不是卖完了,就是不开门——这扁粉是我同二娘子自己磨浆做的,许是才做出来,米香味就足些。”
韩砺道:“既是宋摊主自己磨浆做的粉,怎么也要多吃几碗。”
又问道:“我若是样样都想吃,先吃哪一样最好?”
宋妙见其顾左右而言他,想着先前猪肝那一回,猜测这一位多半是真不常吃粉的,忍不住好笑,道:“我给公子做一小碗尝一尝,先吃清淡的,垫垫胃,若是吃不惯,不要勉强,面也是现成的。”
韩砺点了点头,指了指角落处水缸,得了宋妙点头,便熟门熟路过去拿水瓢盛了一瓢水,到一旁水盆处洗手,洗完,又将那残水拿去倒了,重新洗净铜盆,方才放得回去。
此时宋妙往那带柄小锅里盛了汤头、汤料,待得煮开,只夹了一小团扁粉稍稍烫热,便盛了出来,递给韩砺,指着桌上道:“佐料甚多,公子看着喜好添就是——这汤熬了半日,盐下得不多,若是味道不够,喊我一声。”
韩砺一口应了,接了碗筷,去得一旁那四方桌上,绕着桌子走了一圈,特地选了其中一张椅子坐下。
他此时才定睛去看碗中粉。
很清透的汤底,泛着豆黄色,很香,一勺黄豆瘦肉沫盖在粉上,粉是扁粉,非常薄,几乎透明。
他先喝了一口汤,肉骨汤,很醇厚,但其中又有黄豆的豆鲜味,显得那汤更清亮、温和。
咸淡是偏向于淡那一边的刚好——怨不得那宋摊主要先拿这汤垫胃,果然喝着极舒服。
喝了汤,韩砺也不去加桌上佐料,先吃一口粉。
那粉有特别足的米香气,又滑、又嫩、又入味——用嫩来形容粉,好似有些奇怪,但韩砺还是觉得这粉很嫩,偏偏又是爽口的,夹起来并不会烂、断,挂带着汤头,似乎它本身也成了汤头的一部分。
那黄豆形状还很完整,但一吃就会发现已经完全软烂了,在舌尖上一压就化开,绵密,细腻,带着饱满的黄豆鲜香味——黄豆本来就自带一种鲜甜,很醇厚,肉沫有一点吃头,瘦多过肥,香味十足,咽进去,又返回来一点花椒香味。
特别舒服的一碗粉,清淡、鲜香,又因此更凸显出那粉本身的米香、米甜味。
面前拿小罐子装了酸豇豆、醋酸萝卜、酸腌菜、酸笋、酸黄花菜,又有葱、芫荽、蒜沫、茱萸碎、芹菜粒等等,他一点佐料都没有加,三口两口,就把这一碗粉吃完了,连一点汤底都不剩。
原来现磨浆榨的粉是这么好吃的东西,跟他从前吃过的完全不一样——要是给师兄知道错过了什么,不知要哭天喊地成何等样子。
只是量实在是太少了!
韩砺正要起身去添,后头人已经陆陆续续来了。
宋妙候得人来,便一一向众人介绍。
“这是猪骨、山坑石螺熬了半日的汤底,用细粉,当地唤作螺蛳粉,茱萸碎放得多,挺辣,吃的时候最好加酸笋。”
“这是三鲜酸辣粉,下猪肝、瘦肉、粉肠,跟拿茱萸碎、酸醋炒过的酸笋、酸萝卜同煮,用的是扁粉——扁粉是我们自己做的。”
“这是黄豆瘦肉汤粉,用的也是扁粉。”
众人七嘴八舌,有要吃酸辣粉的,有要吃那螺蛳粉的,也有要吃黄豆瘦肉扁粉的。
螺蛳粉只用烫,酸辣粉、黄豆瘦肉粉却是要煮。
宋妙便叫了那程二娘来帮着烫粉,自己使了两口小锅,左右开弓地煮粉。
有个巡捕上得前头,要了一碗酸辣粉,掐着嗓子道:“宋摊主,能给我多点猪肝、瘦肉吗?粉也多多的来!我听得韩兄弟说要来你这里吃粉,旁人给的垫肚子饼子一口没吃,饿到现在,那胃都要自己吃自己了!”
宋妙笑着应了,果然给了他料、粉都足足的一大碗,那猪肝、瘦肉堆在粉上,已经冒了尖,间夹着又酸又鲜的酸笋同酸萝卜。
那人捧着碗,白汽蒸腾,酸酸辣辣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,才一坐下,顾不得烫,狠吹了几口气,忍不住就吃了起来。
旁人煮三鲜粉,通常猪肝是薄切,宋妙却是厚切,虽然放了半日,但吊在井下,鲜度还是最大限度地保留住了,仗着猪肝处理得好,一点腥味都没有,又粉又嫩。
猪肉切的薄片,还有嚼口,肉香十足,那粉肠煮得刚刚好,弹弹的,一点韧,一咬一口脂肪香。
里头还有一个煮的荷包蛋,蛋白嫩滑,蛋黄绵密,蛋香味裹着汤头,汤里放了豆瓣、豆腐乳提味,又有酸笋酸萝卜提鲜增酸,酸、辣、香……
才出锅的粉,此人明知烫,还是一边呼呼吹气,一边龇牙咧嘴地吃。
看着他这个模样,后头排着等的人个个都不禁吞口水。
又有人急忙问他:“喂,老纪,老纪!你那粉怎么样?什么味道?有多酸、多辣,我能不能吃的?”
那老纪一口粉含在嘴里,“呜呜啊啊”,只不住点头,根本腾不出嘴巴来应。
一时后头排着的两个人都点了酸辣粉,一个多要了粉肠,一个多要了瘦肉。
本就是熟粉,也就是煮那猪肝瘦肉粉肠时候要一点功夫,很快,两人都各捧到了自己的粉。
然而等到下一个巡兵轮到自己的时候,却是叫道:“宋小娘子,我要一碗黄豆瘦肉扁粉——来少点,我要留点肚子吃后头的酸辣粉同螺蛳粉!”
一时前边两个刚拿到了粉的,并前边两三个,有饿得前胸贴后背,方才特地求了要多多给粉的,有左右取舍了半天,最后只选了一样的,听得此人言语,纷纷恍然,直骂道:“奸猾啊!还能这样!”
“早晓得如此,我也一碗要少点粉,都尝尝味道了!”
一时又有刚从后院出来的,得知有三种选,急得抓耳挠腮,满屋子里转来转去,见了老纪的粉,停下来问道:“你这碗就是酸辣粉吗?看起来好香,里头那个白白的是什么?”
老纪顾不得说话,边上去有另一个吃完了的,抢答道:“荷包蛋,跟着那粉一起煮,这味道,不摆了——又香又嫩,味道煮进去一半,哎呦,我还想吃一个!”
问话那人咽一口口水,正要去点酸辣粉,忽然又见得一旁蒲团上坐着一人,双手擎着一只猪蹄,酣畅淋漓地啃。
那猪蹄卤过再炸,又再复炸,炸的外层虎皮酥壳起了厚厚的大泡,他一边啃,嘴里一边响起“咔嚓咔嚓”的脆响。
此人忙问道:“小纪,你这个是啥?咋还有猪蹄啊?”
小纪囫囵吞下嘴里肉,含糊叫道:“我这个是螺蛳粉,吃我这个!你跟宋摊主讨个猪蹄,老大猪蹄,老香了!里头又有腐竹,该哟喂那腐竹简直了,这个粉,这个汤——吃我这个!”
猪蹄炸出的酥壳蓬松、多孔,吸饱了汤汁,下头的胶质又黏又糯,再下头一层瘦肉丝丝缕缕的,烂而不柴,乃至到了里头的猪蹄骨头、骨髓都已经卤入了味,卤香带着沙姜的香、广南腐乳的奇香……
螺蛳粉的汤、粉、料平等重要。
那汤先拿八角、桂皮、草果香料等等炒香,下沙姜、酸笋、多多茱萸碎并石螺炒出鲜香味,又放紫苏提味,再跟猪筒骨、整鸡熬煮半日。
这样底料熬出来的汤头,又怎么可能不香、不鲜、不浓、不美?
米粉用的是南北铺子里买的广南西路干米粉,先泡再煮,点两回冷水,煮出来的粉带一点点糯,似硬非硬,非要形容,略得几分像手擀面,吃起来会有一点筋道的感觉,但咬下去又带着微微“脆”感,舌头跟牙齿一顶,就脆得断了,在嘴巴里蹦蹦跳着胡乱弹开。
这样的粉吸味,但中间又很有米粉味,不那么容易被汤头浸透,反而更叫这一碗粉特别。
汤鲜、粉爽、酸笋脆嫩,酸辣鲜香,回味十足。
宋妙给每一碗螺蛳粉里头都加了长长腐竹,腐竹炸过再煮,通身都是疏松孔洞,吸了满满鲜汤,绵软,一口爆汁,吃起来有豆香、鲜香、酸香、辣香。
另还有炸过的黄豆粒,咬着咯吱咯吱的,硬而酥脆,香极,调味凉拌的木耳丝,很弹牙……
宋家只得一张四方桌,五张交椅,一张躺椅,其余没有椅子坐的,俱都拿蒲团就那条凳吃粉。
满屋子人,嗦嗦嗦,又有吃螺蛳粉的,嗦完粉还要嗦汤底里的螺蛳肉,等个个吃饱了,宋妙备的那许多米粉、肉菜也都吃了个精光,只剩一点汤底。
吃到后头,几乎人人都所有口味试了一遍。
宋妙茱萸碎下得重手,三种里头有两种粉都是酸辣开胃的,吃完之后,却是许多人都给辣得斯哈斯哈,又满脸的汗。
宋妙便又叫程二娘提了一壶豆浆饮子出来,给各人倒了一小碗。
黄豆之外,这豆浆饮子还放了核桃、红枣同磨,一直隔水泡在井底,喝起来凉凉的、冰冰的,解热、解辣又消渴。
这豆浆饮子醇厚、香甜,比起外头寻常卖的,要更多几分坚果香气跟枣甜味。
有那得了躺椅的,半瘫着靠在躺椅上,喝完之后,舒服得忍不住尴尬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嗝,打完,复又道:“能不能不回去了,吃饱了真舒服,我只想睡觉。”
登时满屋子的人都笑骂。
此人嘟哝道:“外头这样大雨,实在不想冒雨走路,左右明天不用当差,咱们怎么就不能赖死在宋小娘子这里了?明早还能蹭一顿早饭吃!”
这话一出,骂声竟是慢慢变低,甚至有几个没有家室,不着急回去的,已经认真思索起这个可能性来。
眼见如此场面,那原本坐在一旁的韩砺道:“时辰不早了,大家辛苦一日,早些回家休息吧。”
说着,却是当先起身,去得门外。
不多时,就听得外头马车声。
众人这才晓得,原来方才那两辆马车竟是没有走远,一直停在一旁——那韩砺竟是包了一晚上。
此时车停在门口,雨也不用冒了,路也不用走了,众人吃饱喝足,居然还有马车送回家,平日里都是日晒雨淋巡兵、巡捕,一走走半个内城都是司空见惯的,登时人人都有一种“我也有今天!”的满足。
韩砺将人都送上了车,又交代车夫一个一个问清楚地址,顺着路送回家,方才下了马车。
那马车正慢慢起步,他却听得一辆车的车夫对着车厢里头人问道:“客官——此处是食肆么?”
另一名车夫也接道:“头一回晓得酸枣巷里也有食肆,你们里头吃粉,我们外头闻着那香味都馋了——这家店开到什么时辰?”
里头少不得有巡兵、巡捕帮着解释一番。
眼见两辆车走远了,韩砺回了屋子,见得里头宋、程二人锅碗瓢盆已是收得七七八八,他便帮着收拾了桌椅,复才跟宋妙坐下来,同她交代了白日间跟张巡使说的事。
“衙门若是张布嘉奖令,你也好,这食肆也好,都会有些名声,知道的人也更多,但毕竟两个案子都没有结案,或许外头还有漏网之鱼,若图平安……”
“平安为上。”宋妙答道,“公子想得很周到,若能得些赏银自然最好,若不能,也不打紧,若无你在后头帮忙,衙门哪里知道我们姓甚名谁。”
她笑了笑,道:“太多要谢的,就不天天道谢了——公子有什么想吃的,只管来提,我便是不会,也要学了做来。”
韩砺微笑着认真点头。
他想了想,问道:“宋摊主这些年,出过京城么?”
宋妙回忆了一下,道:“踏青、扫墓算不算?”
又笑问道:“公子什么事,请说吧。”
韩砺忍不住也笑了起来,道:“前次你来京都府衙膳房帮忙,上百人的饭菜,才接手,就能做得妥妥帖帖,我想问,上千,乃至数千人饮食,给足人手,你可有把握管束?”
收到了很多大家给小妙投的月票、潇湘票、推荐票各种票,太太太感谢啦,不管能不能拿到那个运营经费都已经很开心,谢谢大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