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铮走近,见到秦解那心腹,哈哈一笑,道:“怎么是你来?正言尚在休假,要请他回衙门干活,这等为难人的事,秦判官竟都不肯亲自出马吗?”
他不过寥寥数语,轻轻挑拨,却是令那心腹暗暗叫苦,只好道:“秦判官本要自己来的,因外州几处地方都有回信,拖住手脚,只好下官先来报信。”
张铮再道:“什么事比得过正言这里?我手头难道不忙,不也自家来了?”
说完,他却没有同那心腹纠缠,而是绕过其人,径直走向韩砺,笑道:“正言,你与我交道打得不多,今次前来,是有一事相邀。”
他把将在城中展开搜查拿那肉脯源头的事情说了。
“前次元宵案、赌坊案,城中搜检时候,你在其中出力甚多,这回范围甚广,本官手下人力不够,特来邀你协助搜拿统筹、人员排布事宜。”
他两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,又道:“此事秦判官已经点了头,郑知府也知情,只看你这里能不能挪得开手。”
眼见张铮如此一番言辞,又这样态度,那秦解心腹在一旁听得简直脚趾抓地都要抓断,想要给韩砺使眼色,奈何个子太矮,站位又不好,急得满头是汗。
——信还没有拆,这张巡使巧言令色,要是把韩正言哄了过去,自己回得衙门,当要如何跟秦判官交代?
但出乎他意料,同样也出乎张铮意料,韩砺居然一口拒绝,道:“多谢张巡使相邀,只是韩某不才,明日已是有了安排。”
张铮愣了愣,复又力劝,又说嘉奖,再说补贴。
韩砺只做推辞。
张铮无法,只问什么要事,又说自己尽可去同太学商议,再道:“你若没有急事,能不能往后挪一挪,我同右院去说,给你多调补几天假出来!”
他说完,见得韩砺表情一怔,情知有戏,立刻打蛇随棍上,道:“你原是有几天假?”
韩砺还未说话,一旁那心腹立刻插嘴道:“秦官人给调了五天。”
崽卖爷田不心疼,张铮张口就道:“你来搭个手,我跟郑知府、秦判官说道说道,给你补多五天,凑个十天的整假!”
韩砺正等这一句。
他行事锋芒毕露,但于规章之上,从不愿做那等特立独行之人,调假不难,难的是顺理成章得个长假,又不使上下不满。
韩砺赶着回京都府衙,那一小锅山坑螺老母鸡汤,最后还是便宜了陈夫子同程子坚,另有提篮的小尤。
大晚上的,外头雨水不绝,屋子里,飘香四溢。
三个人围在桌前,各得一碗鲜甜醇厚的汤,分吃鸡肉,最后嘬那山坑螺肉,吃得又舒服,又不舒服。
陈夫子把鸡肉啃完了,鸡汤喝完最底下一滴,连最后一颗石螺里头的汤汁都吮了两遍,忍不住骂道:“这个正言,大雨的天,什么时候去找的宋摊主,也不怕麻烦旁人——他怎么能吃独食?!”
又道:“就给咱们带回来这一点,够谁吃的??”
小尤心中的头不知道点了多少下,嘴上却是道:“大晚上的,先生不能多吃,得一小碗润润肠也够了……”
“我那肠那么长,这一小碗,哪里够润了??”
倒是一旁的程子坚鼓了勇气,小声道:“学生升了舍,原是请了宋小娘子帮忙分别置下两天席面,一天是我自己答谢韩兄弟,另一桌是跟同窗们一道答谢先生,本是这两日就要送帖过来,眼下先口头说一声——先生得不得空赴宴的?”
光是三月,陈夫子都不知道拒绝过多少文会、饭席,可此时听得“宋小娘子”四个字,他的嗓子一下子就痒了起来。
咳了两声,陈夫子道:“一群学生也没几个补贴,罢了,这一席我来请——你们学生叫师长赴宴,人是不敢来的,只怕名声难听,要是说我请,想必就都来了!”
程子坚连忙摆手,又想许多拒绝话术,可他一只傻嫩,如何抵得过陈夫子这样老狐狸,先说将来得了官再来请,又说不辞长者赐,不过三言两语便被打发了。
定下了这一席,陈夫子却不罢休,又道:“你怎的还要单请正言?”
程子坚忙将韩砺先前指点自己文章的事情说了。
陈夫子其实早有耳闻,此时问话,自然别有深意。
他问道:“正言眼下借调京都府衙,还有空指点于你?”
程子坚只说是攒够文章,那韩砺回来一次,帮着批阅一次。
“都批完了?”
“本是要今晚批……学生已是把文章带在身上,谁知韩兄弟又遇急事……”
陈夫子抚须直笑,道:“正言忙得很,多半没有这个闲空了——把你文章拿来,老夫来改!”
程子坚又惊又喜,忙起身道谢。
陈夫子道:“你也别急着谢我,你要单请他,想必年轻人有什么话说,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,但今次给你改了文章,也算分了他的担子,后日那宴席,总可以给我留一份,捎些吃食回来吧?”
程子坚人都懵了,但他动作比脑子快,下意识已是把那一叠油纸包的文章从怀里取了出来。
一旁才嘬完石螺,正擦手的小尤见状,却是忙咽下嘴巴里的螺肉同那一口鲜美汤汁,咳了一声,道:“这许多,先生哪里看得完,我也来搭把手——到时候那饭菜给我留半份就好!”
宋妙哪里晓得自己还没做的一桌饭菜,已经叫程子坚那练笔文章都变得难得抢手起来。
次日一早,她同程二娘照例冒雨出摊、送餐。
昨晚雨水停了半宿,但一大早就又重新下了起来。
酸枣巷地势稍高,水势消了不少,去往太学食巷的桃园街则是已经浸了水。
宋妙的推车被淹了一半,幸好她早有准备,在车板的位置垫了一张高竹架,方才没有让脏水碰到吃食。
饶是如此,有一口灶也浸了水,回去之后必须要好好洗烘才能再用。
宋记的损失已经不算大,食巷里有些摊位直接就空了,人都没来,隔壁卖羊杂汤的已经到了地方,支起摊子一看,才发现汤锅的盖子不知什么时候歪了,早进了水。
另有一家卖馒头的,因来时水浸得厉害,没能看清楚路,遇到一个坑,推车歪了,一整个大蒸笼的肉馒头直接喂了水。
一群人围在这里骂骂咧咧,又有来问宋妙的,宋妙少不得跟着骂几句贼老天。
但坚持来的人也有一点好,僧多粥少,几乎家家排起了长队,不多时,所有摊子备的吃食都卖了个干净。
宋妙的摊位一向卖得最快,今日也不例外。
排队的学生们买了吃食,还不忘来劝她。
“水浸街了,听说下头好几条街都淹了,再这样下雨,宋摊主这几日就先休息吧!”
“正是,咱们勉强忍几天膳房——宋小娘子还是保重安全要紧!”
“咱们可以自己上门买,忍什么膳房!”
“上什么门,你当那些新鲜菜、肉是小娘子自己种养出来的啊?还不得去坊子里买!出摊不安全,买东西就安全了?”
众人七嘴八舌。
“等水消了,宋摊主千万多做点,把这些个空档的都补回来——什么时候咱们有午饭啊!”
“午饭来不及,做晚饭也行啊!”
这许多张嘴巴,反反复复旧事重提,吧嗒吧嗒的,一人说一句,宋妙回都回不过来。
她昨晚已经同程二娘商量好,明日就不出摊,也不再接早饭送餐,本待要跟学生们说,不想他们已经帮着想到了,于是忙又连连道谢,应答不停。
等到吃食卖完,其余订货的也取得七七八八了,那程子坚方才匆匆而来取自己的早饭。
他一到,就先忙着向宋妙道歉自己来晚了,又做道谢,一谢昨晚那好汤,二谢她厨艺。
“我那文章哪里入得了陈夫子法眼,若非宋摊主那汤做得好,先前东西好吃,引出夫子馋虫,必定没有这样好事——昨夜尤学录指导我直到三更天!”
又忙向宋妙说明韩砺那一席要多订两份餐食,用于外带,另一席比起原本预计要多些人口。
“夫子说后一席他来做东,又说菜色由着宋摊主来定,不用过多,不用麻烦,家常菜色足矣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自腰间解下来缠着的重重三吊钱,道:“夫子给的,叫宋摊主看着来,不要倒贴了劳力。”
说是一席,加上学生,其实应该是两席,但即便如此,家常菜,两席给足三吊钱,依旧大方极了。
多得一文,就能多还一文,宋妙甚是高兴,把钱接过,又问时间。
日子倒是没有定,还得去问各斋先生跟那些个学生,但程子坚说一旦确认好,会立刻来跟宋妙交代。
等事情全数交代妥当,程子坚拎着吃食,临走前忙又道:“昨夜韩兄弟被府衙来人接走了,说是今日未必能回,叫我代他给宋摊主说一声,又说再有消息,会使人来送信。”
宋妙怔了怔,没有多问,点头应了。
等她回到酸枣巷,只有小莲一人看家,许久都不见程二娘回来。
因见外头雨大,宋妙甚是担心,带了雨具,正要出去找人,刚到巷子口,就见得程二娘推着车小心走来。
她松了口气,忙迎上去问话。
程二娘见得宋妙来接,急道:“没有事,只是街上积水太多,我一路见得许多人跌跤,摔得头破血流,怪吓人的,就绕了一截,结果迷了路,总算一路问人找回来了——哪里就用娘子来迎我,早晓得我走快些了!”
又道:“谁晓得京中涨水,比我们抚州乡下还厉害,这回算是长见识了!”
回到家中,两人先清理了厨具、炊具,又打扫一番。
等一应忙完,宋妙腾出手来,清点了一回家中存粮。
宋家先前家无半点底,她赚的都急着去还债了。
好在到了三月,多了许多外送单子,朱氏又带来一波客人,陈夫子金明池那一顿饭又有了外财,另还有秦纵、韩砺二人放在自己这里的存银,倒叫她攒了一点存银。
清明下雨时候,因看气候不好,星象也不甚妥当,她趁着粮价尚低,存了些常用耐放的粮面豆米在家中,若是出摊,能用好一阵子,要是不出摊,光家里三口人吃,哪怕再添个三五口,吃到明年都还有剩,并不担心。
只是还要买些肉菜,以备不时之需。
见得外头雨水始终没个变小的迹象,云层也厚,宋妙便不再等,跟程二娘打了个招呼,背着篓子预备出去买菜。
程二娘却是不放心宋妙一个人,忙带了雨具,交代好女儿,执意跟着一道出了门。
路上果然许多地方都有积水,二人绕路而行,等到了最近的菜坊,才得知里头已经浸了水,今日闭坊,只得又打听了一番,往更东边大些的菜肉坊走。
此处宋妙和程二娘两人四处找开着的坊子,另一头,京都府衙中,韩砺却是接过一张上头圈出来各处坊子位置的京城地图。
张铮邀他来协助统筹之事,重点自然不在“统筹”二字,而是在于“协助”。
秦解能由着他主持,实在是手头没人了,又兼见惯了韩砺做事,被他支使起来,虽时不时有抱怨,有质疑,最后基本都是不打折扣地照做了。
张铮却不同。
他自己下头有判官,人力也足,手下都是用惯的不说,看着右院最近的两个大案,也都铆足劲头要立功。
找韩砺来,一是看中他能一口气安排上千人的居中统合、协调能力,二也是刺激一番手下人马,给他们紧一紧缰绳,免得偷懒。
把人带回来之后,张铮召集手下开了个会,将韩砺介绍一番,交代了任务,就将人给了左院判官,让他有什么要求只管向那判官提。
韩砺既然来了,就懒得理会那许多。
因时间紧,没有名册,他毫不客气地要了今次借到的人力来源、调用时间、集中方式等等,又问要今次需要重点搜查的位置图。
那判官自然没空理会这等琐碎事,又叫了个巡检过来对接。
巡检来了一趟,安排了两个小吏把要的东西捡了出来,让那二人随时听凭吩咐,自己走了。
韩砺研究完毕,又问那重点搜查的几片区域是如何划分出来的,为什么其余坊子都要仔细搜,东南、东北一片却不用。
两名小吏答不出来,只好去找上头巡检。
大半夜的,左院上下都在忙,人人不能得睡,那被找上的巡检已是在外搜了两天,觉也是囫囵睡,其实已经一肚子火气,对上韩砺这个借来的外援,虽早有耳闻,晓得不好怠慢,到底有些不耐。
一个太学生而已,传得神乎其技的,不也只是两只眼睛,一只鼻子一张嘴,有什么了不起的!
他道:“你只管做事,我们这么排自然有其中的道理,一句两句的解释不清楚。”
“要是因此遗漏了要害?”
听得韩砺发问,他越发烦躁了,道:“都说了你只管做事,那些地方早排除了嫌疑,找也是白找!”
韩砺没有同他纠缠,比那判官交代的时间还要早两个时辰就把人力给排布了出来,果然根据各处人力位置、情况,将谁人负责哪里的居中传信,谁人负责整合消息,谁人负责哪一队,哪一队又负责哪一条街,哪几处地方,多久要有回信,多久要全数查完,查不完如何弥补,为什么要这么做,如此安排,能省多少人力、时间等等,尽数安排、解释得明明白白。
甚至连如果得了有用线索,如何反馈,如何复查,他都有做交代。
那巡检的态度一下子就好了很多。
韩砺便拿炭笔圈出来几个位置,问道:“我若想要加这几个地方进去,请巡兵仔细搜查,能也不能?”
巡检凑头过去看了一眼,皱眉道:“这几个地方都已经搜过许多回了。”
又道:“你是看这几处都是下头给了线索回来的,以为有漏可以捡吧?”
他好笑道:“办案哪有这么简单的?有过线索的位置,我们当先就去搜检了,只差掘地三尺,后来也查了好几回,都没有问题,难道旁人查,查不出来,你一来查,就查出毛病了?”
韩砺问道:“只差掘地三尺,那就是没有掘地三尺,是也不是?”
又道:“既如此,一会等中午交接,我自领一队人,借着饭点,把几个地方再查一遍——巡检有无二话?”
那巡检皱眉道:“你自己不吃饭要去查没问题,只旁人难道也不吃饭?”
于是等到晌午时候,韩砺带着朱雀门巡铺里几个熟悉巡捕,另又有从前借调过来搜查过,已经混了眼熟的七八个巡兵,个个宁愿不吃饭,也跟着他,一道上了马行街。
他们当先就找上了程二娘待过的屠宰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