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苏道:“父皇当年也在这里与频阳公洗浴?”
王翦感受着热水的温暖,长出一口气,道:“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,细想来应该是在吕不韦死后,老朽护送还是秦王的始皇帝去了骊山。”
扶苏坐起身,擦洗好便换上干净的衣裳,耳边是频阳公的话语声。
王翦坐在桶中接着道:“那时是在骊山上,秦王想要看看当年留下来的宫殿,在那骊山上有一座温泉,用甃石圈起来的池子,始皇帝说那是温汤……”
扶苏道:“扶苏可带老将军再去一次。”
王翦摇头道:“不去了,那骊山温泉宫都已荒废多年了。”
扶苏准备离开了,见老人家还在热水中泡着,不过此地有老将军的家仆候着,扶苏没有再打扰,而是转身离开。
走到屋外的时候,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,才感觉整个人畅快了不少。
从潼关带来的些许醉意此刻也没了。
夜里,风更冷了,扶苏坐在这里的院落中,屋内又传来了频阳公的话语声。
这一次他老人家说着赵国李牧的事,以及当年与赵国之间的战争。
说来也有些后怕,当初的王翦没有把握打赢李牧,只不过李牧却被当时的赵王害死了。
为此,王翦每每想到李牧的结局,他就会害怕。
他担心他回秦之后,也会遇到李牧遭遇过的事。
相较于先前的话语,扶苏觉得频阳公眼下所言的这些,应该都是真话。
难得听这位老人家说真话,扶苏自然是很愿意听的。
只不过这真话说着说着,王翦又说起了他如何如何的难,还说始皇帝如何的英明,如何的知人善用,如何的运筹帷幄,他王翦能够有今时今日,都是始皇帝之功。
扶苏倒是更希望有人能够劝谏,有人能够时常告诫,因此,扶苏在心里将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这句话当作自警自醒。
老将军余下的话语,听起来似乎时远时近,大概是人在走动。
而后话语略带疲惫,声音也越来越低,直到话语声停顿了片刻之后,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。
“公子,频阳公睡下了。”
扶苏颔首,这才离开。
翌日,扶苏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,醒来时已快晌午了。
频阳的宅邸真的很大,扶苏早早睡醒,在这座宅邸内跑着,顺便看着这座大宅的模样。
既然频阳公打算将这座宅邸送了,扶苏倒要好好看看这座私产。
余下的几天,扶苏依旧住在频阳县,甚至还借此认识了王翦的几个亲眷,以及王家的其他叔伯。
王翦的家庭很简单,简单到将来王翦过世之后,王家一定是王贲说了算。
等到关中再一次飘雪的时候,扶苏才离开频阳县。
王翦又一次送别了自己的孙女与公子扶苏,笑着抚须站在村口与几个乡里的老爷子,还有老婆婆说着话。
大概都是一些打趣的话语,说是孙女在窝冬时节带着丈夫来看望频阳公,那是有孝心。
公子扶苏是个有孝心的孩子,王家有这么一个女婿自然是不吃亏的。
回到宅院中,王翦让人关上了家门,他拄着拐杖蹙眉看着一众王家的亲眷,这些人有的人是王贲的兄弟,有的是王贲堂兄弟,或者是各个旁支的女子。
王翦沉声道:“谁与公子说了王离之事,还有谁向公子求情,让王离从上郡回来的?”
频阳公的话语声带着威严,与先前相比公子还在时相比,他老人家的语气多了几分威严,中气十足。
王贲不在此地,王翦也清楚,王贲自然不会让家中亲眷向公子扶苏求情。
要求情,王贲他早求情了。
王翦瞪眼看着满堂亲眷的,喝道:“老朽只希望你们各家的能够平安,你们让王离回来做什么?”
正有人要说话辩解,就被旁人拉住了。
宅院内的气氛登时紧张了起来。
王翦接着又道:“你们与公子提王离是想做什么?是觉得公子让王离回来,是为了讨好老朽?”
众人纷纷低着头,这里面也有像王贲那样已是两鬓微霜的人,也有像公子扶苏那样年轻的人。
“还是说你们这些人现在说动公子扶苏让王离回来,再与王离说我们王家幸得有你们这些人向公子扶苏求情,让他从上郡回来,往后你们就可以借着这个恩情与王离讨要好处?”
王翦的话语声很重,已有不少人跪了下来。
“还是你们觉得老朽活不了几年了!”这一次王翦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,正堂内的所有人纷纷跪下。
当即有家仆递上一卷竹简,书中所写都是向公子扶苏提及王离的人。
这些人的一言一行,家仆可一直都记着,这里的家仆也都对频阳公极其忠心。
别看频阳公这些天一直陪着公子扶苏,但宅邸里都发生了什么,他都一清二楚。
王翦将手中的竹简丢在地上,眼神中的失落之色更重,他道:“老朽就不一个个说了,但凡有与公子扶苏说起王离之事的人,自己去领两百金,往后再也不是我王翦的族亲,再也不入我王翦的家门。”
话语落下,王翦转身离开了正堂。
频阳公没有指名道姓,让谁离开王家,只是让他们自觉离家,从此不再与王家往来。
如今王家是关中最显贵的人家,王翦自然是做什么都小心翼翼。
而得到了公子扶苏承诺之后,王翦的心里也就踏实了,他是真的踏实了,往后王家恐怕不会再有危难了。
原本,频阳公的孙女与公子扶苏前来看望这位老人家是一件很好的事,自公子扶苏来到频阳之后,王家宅邸是一片祥和,并且王翦也过得很高兴。
但这都是一时的,等公子扶苏离开之后,关上了家门,王翦对这些亲族就痛斥了一顿。
本来,公子扶苏带着妻子来频阳县,就是来看望频阳公,本该就不被这些亲族打扰,这些亲族一来,王翦就听到了他不愿听到的事。
王翦老了,他不想自己的亲族太过精明,也太过精于算计,王家已够富贵了,如果他们都是傻子,王翦也省心了。
不指名道姓,也是王翦给他们最后的脸面。
事后,王家的亲族都走了,一个都没有留下。
王翦写了一封告罪的信送去了咸阳,让人交给了公子扶苏与自己的孙女。
信中王翦向公子扶苏表明了歉意,不该让那些亲族来恭贺公子,王离戍守上郡乃是军中之事,各县男子十七岁傅籍,乃是秦律。
王离入军从军乃是军役,王离留守上郡乃是国家之事,岂容老朽家中亲族议论,惊扰公子扶苏与公子夫人,老朽之罪……
频阳公在信中说了很多,扶苏甚至仔细看了很多遍。
又过了两天,扶苏又让人运了不少糜子送去频阳县。
此事也就揭过了,公子扶苏全当不知,也不参与频阳公的家事。
公子扶苏的意思也很明确,一切全当先前不知,并且往后两家依旧如常。
余下的几天内,王翦的生活依旧,除了多分出一些金子,王家没什么变化。
咸阳宫内,嬴政手中的拿着一把剑。
田安站在边上讲述着公子这些天遇到的事,以及王翦发生的事。
始皇帝手中这把剑是公子扶苏从频阳带来的。
田安按照公子吩咐,将这把剑交给了始皇帝。
嬴政道:“李牧就这么死了,实在可惜。”
田安站在一旁,又道:“频阳公说,当年他还未打下赵国,李牧就被害了,等到了此剑。”
嬴政将剑重新收入鞘中,道:“咸阳的名剑够多了,扶苏大可拿着。”
田安又道:“公子说,此剑是频阳公得胜后所得,公子自认为无功留下此剑,只是留下了一卷兵书,还说等将来建功,再将更好宝物献上。”
“李斯,这也是你教扶苏的说的。”
嬴政的话语声在殿内落下,李斯站出来道:“臣只教公子国事,从未教过公子这些。”
“呵呵,那是张苍教的?”
李斯又想了想,道:“张苍向来疏于与人往来,平日里少言寡语,断然也不是张苍所教。”
见始皇帝将剑搁在一旁的架子上,而后始皇帝的目光就要转身看过来。
李斯忙又道:“臣以为该是频阳公教的。”
公子扶苏行为是谁教的这不重要,始皇帝的语气是带着高兴的,对公子的行为是很满意的。
纵使公子与王家结为姻亲,可对始皇帝没有任何隐瞒。
嬴政笑着道:“李斯啊,你可不要错怪王翦了。”
李斯惭愧低头,道:“臣还是猜测。”
田安将剑送到,就行礼离开了,既然是李牧当年留下的剑,那这把自然就是名剑。
嬴政让左右宫人都离开了殿内,与李斯开始了余下的对话。
“朕看了你的论述,关于南方的事,当真有人这般猜忌?”
所猜忌的不过是赵佗,任嚣,屠雎等人会在南方依仗天险自立。
李斯行礼道:“臣以为,任嚣,赵佗,屠雎三人皆是秦之将领,秦之官吏,他们的兵马是始皇帝赐予的,他们的粮草也是在始皇帝的诏命下,命大军运送去南方,始皇帝给了他们的功劳,他们如何敢反,他们一生都该是忠于秦的,万不可听信猜忌之言。”
从李斯口中听到这些话,还是较为少见的。
上一次,李斯这般劝谏,还是在他写谏逐客书时。
嬴政道:“好。”
只听始皇帝回了一声好,李斯又道:“臣以为应当将那些用谣言动乱军心者,加以责罚。”
嬴政颔首道:“此事让廷尉处置。”
李斯应声行礼。
之后,始皇帝与丞相李斯又说起了书同文,车同轨的事。
自李斯站在章台宫说出书同文,车同轨乃是秦一统天下之后的第一件大事,已过去三年。
而现在,李斯正在与始皇帝说着这三年的成果,如今中原各县都已施行,并且教导各县子民,亦是各县县令与县吏的职责。
李斯作为一个实践者,他一直在践行着始皇帝的每一道诏命,改变着这个天下。
如今天下的确是不一样了,这是李斯从各地的文书中见到的。
他需要如实的禀报始皇帝。
嬴政道:“朕至今还记得扶苏的话语。”
李斯低头不言。
嬴政道:“当年六国各个君王,他们治理自己的土地尚且治理不好,朕一统了天下,所治理的天下是六个总和,自然是难的。”
李斯道:“公子此言不错。”
嬴政又道:“扶苏还说,治理国家很难,人的一生也很漫长,如今朕每每想起往昔,总觉得朕这半生所经历的事,比很多人的一生都要多。”
始皇帝的一生是极为坎坷的,这一点李斯也不否认。
嬴政又问道:“潼关城建设好了?”
“建设好了。”
“扶苏给那些工匠许诺赏赐了?”
李斯道:“公子还未许诺过赏赐,但给了他们田舍与粮食,公子将这些工匠安置的十分妥当,甚得人心。”
嬴政微微颔首。
与始皇帝禀报完国事,李斯走出章台宫,脚步匆匆去了丞相府。
丞相府内,张苍正在看着一卷书,吴公正在整理着这里的书架。
程邈则坐在一旁正昏昏欲睡。
“丞相。”
听到府外朦胧的说话声,张苍伸手推了推程邈。
程邈这才转醒,他提了提精神,继续看着眼前的文书。
在文书上,程邈见到了一个人名,这个人叫作隹,隹是一种鸟类,秦人春祭时就会用鸟形的木雕来祭祀,寓意是挡住灾害。
隹是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,他在渭南师从叔孙通。
当初有一批渭南教出来的孩子离开了关中,也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。
后来听说是去各地教书的,再后来这些人离开渭南之后过得怎么样,就无从得知了。
现在,洛阳郡守送来了有关其中一位学子的消息,说是隹在洛阳开了一间书舍,并且教书为业,因此与洛阳当地的人产生了矛盾。
程邈光是看这卷文书,就隐约能够看出这其中必定有人与人之间的争斗。